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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     “恋童癖!禽兽!无耻!下流!”   巨雷响彻洪清堂的每个角落,从数刻前清风合与秦岭回到洪清堂后便不曾停歇,惊醒洪清堂内的人、兽、禽、虫及每种有听觉的生物。   “你怎么可以?!她是你从她这么小——”黑护法夸张地比着自己的膝盖处,“捏、捏、捏、捏到现在亭亭玉立、温柔可人……”   呃,或许少了点温柔也没啥可人之处,可是清风竟然若无其事地说要和秦岭成亲?!黑护法承受不住这骇人的消息,烦躁地在清风合面前踱步,满是黑胡的脸上神情更加恐怖吓人。   十数年的同处没激起火花,离开洪清堂才短短时日,这家伙就反常地与秦岭天雷勾动地火,一发不可收拾?他不信,他压根不信!   “喝茶。”清风合体贴地递上温茶。炎官吼叫许久,再不润润喉,恐怕明天就会“失声”。   黑护法抢过杯子大口仰尽,消了喉头的火却熄不掉满腹满腔怒焰。   “她是你的‘女儿’!老二,你娶她是乱伦!乱伦你知道吗!就算你不知道——你总该明白自己的年岁多‘老’,配不配得起年轻貌美的秦岭?我不能放纵你胡作非为、糊里糊涂!秦岭,过来小干爹这边!”他要立刻将小秦岭送得远远的,不让衣冠禽兽的清风染指一分一毫!   “小干爹……”虽然早预料这种场景,可是小干爹已经足足骂上好一阵子,她听得耳朵都发疼了!   秦岭为难的将眼神投向清风合,瞧见他俊逸的侧脸尚泛着青紫拳印——是方才小干爹怒发冲冠所留下的暴力痕迹,虽然小干爹也挨了数拳,可是他满脸虬髯,当然比不上二小叔的怵目惊心。   “炎官,坐下来好好谈,好吗?”清风合不改温文笑容,试着与黑护法解释。他自知理亏,手下留情地挨上炎官三记火辣熊掌,只小小的回敬他几拳。   “谈?有啥好谈的?我说不准就是不准!”没有转圜余地,黑护法性子拗得很。   清风合无奈呻吟,右手撑着颊,缓缓朝黑护法投下一记重击。“炎官,那天我喝醉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他干啥突然冒出这句话?娶秦岭和喝醉有啥关联?黑护法无所谓地挥挥手。“我知道你喝醉的丑态,但这和咱们的话题八竿子打不着关系——”   黑护法猛然停顿,脸上唯一可见的虎眼越瞪越大。他困难地转向清风合,巨雷虎吼瞬间化为蚊语,一字一句小心求证。   “你是说——你、喝、醉、了?”   清风合颔首,满意得到黑护法的全盘注意力。   黑护法如狂风般扫到秦岭面前,慌张忙乱地握着她小巧肩头,不断翻转她身躯,仔仔细细地检视秦岭全身上下。   “他打你了引他打伤你哪里!!让小干爹瞧瞧!”黑护法扳动秦岭的小脑袋。还好,头颅还安好黏在颈上,四肢看来还灵活能用,也没啥淤伤。   “二小叔没有打我……我们、我们……只是不小心把米给煮熟了……”秦岭脸蛋低垂,几乎要点到脚底。好羞人,她已经听到众人的错愕抽气声。   “把米煮熟?还好、还好。”只有驽钝的黑护法还笑得出来。米原本就得煮成香喷喷的饭才能下咽嘛。   “炎官,是‘生米煮成熟饭’。”清风合光瞧他脸上放松的神情就明白他误解秦岭的语意,所以好心为他提供正版的注解。   黑护法又是一愣。   脑中满满碗里的香甜白玉米粒自动幻化成秦岭的活泼笑脸,秀色可餐的让清风合一口一口送进嘴里,吃干抹净——   黑护法烦躁地揪扯满脸黑胡,朝秦岭喷火嚷道:“你把自己煮熟,被这家伙吃下肚里?!”   “又不是人家故意要煮熟的……”秦岭委屈咕哝。   “你不会挣扎?打他?推他?揍他?赏他一拐?用匕首戳他?小于爹教你的那些招式全数使出啊!”真是白教了她一堆功夫!   “清风只要一醉,连你我都制伏不住,何况是她。”始终冷眼旁观的阎罗总算出声,打断黑护法怒不可遏的咆哮。   洪爷开口,众家小鬼噤若寒蝉。   阎罗与清风合互换一眼,薄扬的唇角取笑着清风合的窘态。   “只是我相当怀疑,你竟然没伤她分毫?”阎罗眯起绿眸,染上浅笑的眼有数分神似清风合。   失去理智的清风几乎变为另一个他——无情、嗜血、残虐,发狂地破坏所有碍了他眼的人事物,出手既狠又快。而这次醉酒的他竟只是将秦岭拽上床去?   “相信我,我宁可再拆掉一次洪清堂,也不愿‘只是’你心里所想的。”清风合回他一个笑容,明白他的暗讽。   “是吗?”阎罗嗤笑一声,“我倒觉得酩酊大醉的你,才是真实的你。”他瘫靠椅背,慵懒地说:“至少,是你自己也不曾发觉的‘自己’。”   清风合挑起眉,脸上的笑容微僵。   酒酣耳热后的他才是真实的他?那个失控紊乱的清风合?   他将情绪全藏在温雅和善的脸孔之后,不轻易让人看透他的真实一面,所以——他以笑容掩饰着存在年幼心灵里,爹亲手结束娘亲生命的残酷阴影,却在酒醉之后,放任自己内心深处嫉妒及责难的魔性,侵蚀掉他包装于外的假象,让对于同母异父的阎罗所纠缠在潜意识里的埋怨及恨意,全数显露出来,只因为他始终埋怨着,若非阎罗之父的介入,又岂有今日他失去亲娘的下场?   所以——他痛恨自己必须让双手沾满鲜血,在刀光剑影之中,撕毁掉一张张陌生的脸孔,便在酒醉之后,愤而拆掉了囚禁他的洪清堂,将它瞬间化为废墟尘土?   所以——他以为秦岭只是女儿,只是他认定的亲人,却在酒醉之后,毁她清白,在床上占有了她,是因为……他潜意识里想要她?在他还来不及发觉自己心思上的异状,他的行为却已经说明一切?   “既已成事实,让清风与秦岭成亲又何妨。况且——嫁给清风应该能让你放心不少,老四?”阎罗弹弹指,口吻淡然间带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,虽是询问,语意已明白表示他的决定。   “这……好吧。”黑护法垂头丧气地瘫坐在椅上。   老大都开了金口,他还反对个啥劲?再说,若真有一天必须将秦岭交付予其他臭男人,清风的确是最好的选择。至少他不用担心秦岭会有让人欺负、休离的一天。   若清风胆敢亏待秦岭,他就联合洪清堂内众魑魅来个“棒打薄情郎”!   黑护法的首肯,让秦岭悬浮许久的心总算安定下来,与清风合相视一笑。   她就要成为他的妻,与他执手相牵……   简单的婚礼,为阴沉邪静的洪清堂带来些许喜气。   原先整座以黑色为主体的府邸,举凡帷幔、漆柱、栏杆,清一色皆为黑所盘踞,不掺杂任何柔和之感,却在众魑魅魍魉的精心布置下,让喜气吉祥的朱红色点缀其中,强烈的对比,霎时让洪清堂亮眼起来。   由于新郎倌及新嫁娘皆是洪清堂的自家人,一切烦杂恼人、繁褥琐碎的婚俗皆被自动简化,没有凤冠霞破、不拜天地及父母、不宴客,几乎只是洪清堂人齐聚一堂的聚会。   喜宴免除不了举杯相敬,偏偏新郎倌滴酒不沾,而原先应是含羞娇艳的新嫁娘便豪爽地为新郎挡下一杯杯的敬酒。   身着石榴红罗绢,双蝶绣刺于罗裙之上,随着新嫁娘一举手一投足,蝶儿翩翩振翅,两边绾束的青丝间,各配饰着黑护法特地寻来的名贵牡丹,花朵硕大艳红,配合着秦岭薄施脂粉的酒晕红颊,让她于稚气中又带着一抹女人的娇媚。   “这一杯……我先干为敬!”话甫说完,秦岭海派地灌下黄魉的敬酒,翻覆酒杯,证实她喝得干干净净。   秦岭二话不说又一仰而尽,继而傻傻的浅笑,显示再喝几杯她就瘫平了。“秦岭,你喝太多了。”清风合取下她手里的杯子,并扶她靠坐在自己肩边,拍拍她火红的粉颊。   “我没、没醉,再、再喝呀……”秦岭笑咧着嘴儿,“今、今儿个是、是我大……大喜之日哟……我、我太太太开心了!再来喝呀……”她醉言醉语。脑袋轻飘飘的直笑。   “二爷,让青魈也敬您一杯。”青魈不怕死地推给清风合一杯酒。这些年轻的魑魅魍魉们没见过清风合醉后恐怖的模样,才敢不知险恶地递着一杯杯琼浆玉液。   “我、我帮……帮他喝……”秦岭吃力地举起柔荑,眼前青魈的影子化为数十个,让她瞧不清、看不明。   “你不能再喝了。”清风合抓下她在半空中挥舞的手。   清风合仰颈微微避开秦岭嘟高索吻的红唇,眼神投射在围观集合的魑魅魍魉身上,不着痕迹地漾起笑,朝右侧的黑护法勾勾指。   “炎官,后天的武训由我来主试。”清风合道。   瞬间,原本紧围在清风合身畔的魑魅魍魉“咻”的一声做鸟兽散,当下能滚多远便滚多远,生怕自己成为清风合手下第一个受害者。   小小的闷声配合着拉扯清风合衣袖的动作,让他低下头。   秦岭迷蒙的眼儿微眯,纤指点点自己尚含着酒的嘟唇,提醒着他——这杯交杯酒还含在她嘴里,含得她嘴好酸呢。   “咱们回房喝。”清风合轻松抱起她,动作柔情似水。   跨出厅门第一步,他缓缓侧过头,瞬间阴惊的神情搭配如丝柔滑的嗓音飘送至大厅——   “若有把握能挡我一招者,尽管来闹洞房。”向来温和的脸庞吐露出完全不同的暴力,声停时人也消失于门扉之后。   “原来还能用这招来阻止魑魅魍魉的胡作非为呀?真是高招。”黑护法佩服起清风合的奸诈。赶紧将这绝活给记牢,以后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。   “二爷怎么可以威胁咱们……”黄魉抱怨道,引来同伴们委屈的附和。   “洞房花烛夜哪有人不准闹洞房呀?”青魈也嘀咕一句。他们等呀盼的就是今晚的重头戏耶!亏他们还费心计划连串活动想整新郎新娘。   “后天武训可怎么办?”蓝魁哭丧着脸,担心被清风合的公报私仇给打得下不了床。谁不知道文判官不出手则已,一出手比武判官还狠辣!   一时之间叹息声此起彼落,原本洋溢喜气的大厅内竟产生如丧考妣的沉重压力。   而所有春色早随着新人离去,紧紧闩在透着香气、张贴大红喜字的幽静厢房之内……   暖阳透过窗棂,缓洒入龙凤红烛已灭的新房内,点点金光、丝丝热烘照射帐幕薄纱,映照在酣睡的小脸上。   耀眼的日光令她不安稳地挪动身躯,这一动,牵动包裹着她的锦被,骨碌碌地滚下床缘。   还来不及尖叫,一只臂膀有力地圈住她的腰身,勾靠回背后厚实的胸膛。   她眨眨眼,总算明白自己身在何处,并忆起昨天的热闹喜宴。她已成为他的妻,名副其实。   “醒了?”饱含笑意的嗓音吹拂在她发涡间。   “嗯,头好疼。”秦岭大吁一口,昨夜灌酒的后遗症令她脑袋瓜混沌不明。   “还要再睡一会儿吗?”他体贴地揉转她的太阳穴,诱着。   “什么时辰了?”她揉揉惺忪睡眼问道。   “晌午。”   “难怪我觉得好饿。”秦岭翻开喜红被褥,露出衣衫不整的娇躯,红晕轰然炸上脸颊,她急忙捂住清风合的眼。   “不、不可以看……我、我还没换好衣裳……”她结结巴巴,忘了他们早袒程相对过。   “咱们已经是夫妻。”清风合好笑地提醒她,贪恋她稚气的反应。“我、我还不习惯,所、所以……你先把眼闭上,等我说好才可以张开。”   “好。”他顺从她的要求,闭上柔亮似水的双瞳。   秦岭在他眼前挥了挥,确定他没有偷看的可能,取来衣物层层套上,打理好自己。发觉他依旧守信地合着眼,她凑近他,打量起那张俊美闲逸的容颜。   他真的长得好俊俏,匀称的剑眉泛着文而不弱的书卷气,一双更胜女子的光彩凤眼,薄而微扬的唇角让人忍不住想品尝……   她无意识地倾身含住那两片美味若甜糕的唇瓣,飘浮在想像空间。   “秦岭?”   低沉的男音,犹似房里燃点的檀香,气味香而不浓……   热厚的掌轻拍在她脸上,她顺势磨蹭温润的掌心。   “再吻下去,咱们就甭下床更衣了。”他的声音贴得好近,仿佛就含在她嘴里,带着丝丝笑意。   “唔……”秦岭疑惑地眨眨水眸。咦?她为什么猛啃他的唇瓣?她松口,换来他紧贴着她的红唇细啄,额贴额,缓缓吐纳沉重的气息。   “咱们该用午膳了,再赖下去会教人笑话的。”他拉起她手腕,领她坐在镜台前,为她梳髻。   秦岭瞧见清风合不熟练地梳绾她不听话的发丝,好不容易盘了个鬟,松手之后又垮垮地瘫下。   惯梳辫子或双鬟的她终于在清风合第十次尝试下,完整地绾起发髻并小心翼翼在发髻上插上六只银钗珠饰。   “二小叔,这种发型好怪喔。”   “这是‘龙蕊髻’。”虽然看起来有些怪异变形,但他头一次能梳出此种高难度的妇人髻,倒也佩服起自己来。   “好不习惯,而且好重喔。”秦岭朝镜里的自己噗哧一笑,稚气的脸蛋配上不合年岁的发髻,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。“不过是你辛苦梳的,我喜欢。”   “这是我在汴京访友时,顺道向友人妻子讨教来的。”他正努力学习如何成为她的夫君,毕竟从一个长辈的身份降为良人,总是不习惯。   清风合拉过木雕椅,与她面对面而坐。   “来。”他取出墨黑的螺黛,并以笔蘸水,轻轻在螺黛上沾染墨色,一手扶起她的下巴。   “做什么?”她不解。该不会要将她画成大花脸吧?   清风合让她的反应逗笑了,带着冷意的笔尖点上她的柳眉,口里同时喃道:“凤髻金泥带,龙纹玉掌梳。走来窗下笑相扶,爱道画眉深浅人时无。弄笔偎人久,描花试手初。等闲妨了绣功夫,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?”   轻描淡画,触着她微温的肌肤,一笔描她含羞带怯,一画写她笑意盈盈,发觉自己握笔的指竟微微颤抖,画眉远比习字更教人紧张。   “你不会真的在我脸上提诗词吧?”秦岭紧闭着眼,只觉墨笔不断在她眉问穿梭,方才清风合又念了一首有听没有懂的词,她悄悄撑开眼缝,见他专心一意、仔细认真。   秦岭看得痴迷极了。诗词算什么?就算他要在她脸上提“长恨歌”她也不在意!   “行了。”他放下笔,满意自己的杰作,只是略抖的笔迹稍稍坏了平顺的眉形。无妨,再多练习几次就更完美。   打理好秦岭,他才换下昨夜喜服,利落地整好衣冠。   “去用膳吧。”他朝她伸出掌。   白玉柔荑递上去,交握。   “下回换我帮你束冠。”他的细心体贴令秦岭好生感动,即使她不懂伺候夫君的那套温柔婉约,也不善巧手女红,但她可以学呀!   他为她做的,她也能加倍还诸其身,让他满意娶了她这个娘子。   “好。”   俪影步出新房,有说有笑地朝饭厅而行。   “二爷,——呃,二、二夫人。”正在扫地的黄魉瞧见清风合,恭敬地揖身,可瞧见从小乱没形象的玩伴秦岭,反倒是叫不出敬称。   秦岭皱皱鼻头,“黄魉,你怎么这样叫我?好奇怪,还是叫秦岭习惯。”她听得一点也不顺耳,活像将她叫老了十数岁。   “可是你已经嫁给二爷……”洪清堂内对尊卑之分的规矩严得很。   “还是叫秦岭吧。除了她已嫁予我之外,其他的一切皆如以往,她依旧是洪清堂内等级最差的小秦岭。”清风合温文轻笑。   他不希望因两人的婚事而有所改变,否则炎官八成又得发火一次——他是炎官的二哥,秦岭从女儿角色一跃而成二嫂;炎官是秦岭的小干爹,他却得从二哥降为女婿,这辈分怎么也算不清。   “那,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不计身份痛扁她罗!”他指的是武试时。   “不行!”秦岭抢先开口,双手环紧清风合手臂,“我现在有夫君宠,天塌下来有他顶着,想动我,先过他这关。”   嘿嘿……她现在靠山又大又有力,以前犯了错,二小叔、三干爹及小干爹三管齐下地教训她;现在,养“妻”不教夫之过,打“妻”也要看主人呢!   为人夫君,是清风合从未思量过的人生历程。   或许是自小亲眼目睹父弑母的惨剧,造成他对男女情爱只敢远观……   当深爱一个人到自己无法遏止的境地时,面对突来的背叛或死亡的拆散,被遗留下来的人,该以何种心态独存于世?   他忘不了爹亲怀抱着娘冰冷尸体时哀恸欲绝的神情,及一改温文儒雅的模样,与那名辽将在大雨滂沱中拳脚相向、狼狈不堪的落魄。   那年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,却明白那是爱极深的伤痛。因为爱,不忍见娘亲在两方挣扎;亦因为爱,执剑的手穿透娘亲身子的刹那,发出沉痛的咆哮。   冷静如白燕然,在面对情爱之际,依然无法阻止心中嫉妒的野兽,而他呢?   他半躺靠在床柱边缘,沉睡多时的秦岭,平稳的呼吸声在深夜里更显清晰,规律而轻巧。   披散的青丝如瀑摊在枕边,带着湿意及冰冷。   她总是坏习惯的不先将发晾干便一骨碌窝进锦被中,难怪时常喊着头疼。他只好默默以布轻压干发上水珠,她的发几乎完全由他来料理掌控了。   炎官取笑他是娶了个女儿的爹爹,分隔不清“夫君”及“二小叔”的身份,如何纵情享受闺房之乐?光回想她四岁时把屎把尿的奶娃样,再怎么雄风振振的男人也会马上“熄火”。   对于黑护法不避讳的快人快语,清风合不禁失笑。   他的确是在成为秦岭夫君之后,才学着以一个夫君的身份爱她,而不单是以往父对女的宠溺及教养;也或许这两者之间,对他压根没有分别。   他原本就像一道泪流细水,不汹涌、不澎湃,没有激烈似焰的男女情爱,以自己的方式平静地传达自己的原则。   他还是清风合,只是有了正大光明将她拥人怀中的身份。   晾干细长的黑发,他才注意到秦岭不擦干发除了沾湿枕布外,连她身上的内衫也濡湿一片,在微凉的气候中,难怪她老是手脚冰冷。   他伸长手臂勾起屏风上另一件红衣内衫,准备为她更换。   不期然瞧见木柜角落躺着一个眼熟的小包袱——是日前他带秦岭出洪清堂时用的包袱,当时是秦岭帮他拎回房里,他遍寻不着,原来是教她给塞到这不显眼的地方。   他拾起布包,抖开数件皱巴巴的衫袍。蓝色小锦囊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地上。   他疑惑地拾起蓝色锦囊,在它右下方有白丝线绣的“风”字。   是风裳衣的?何时塞入他衣袍之内?   清风合解开囊袋口,抽出里头唯一放置的纸笺。   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映人眼帘,令他呼吸一窒,霎时无法思考。   数月前在汴京相国寺时,风裳衣告诫的言词再度回荡耳畔——清风,别放太多感情下去!   别放太多感情?为什么?因为风裳衣的异能早巳看清一切,才冷然地提醒他要适可而止?   适可而止?在他成为她的夫君后?   他无法回头呀!从拾获她的那日起,一切就已经来不及,不仅是他,连炎官、耿介,甚至是阎罗都一样!   清风合甩甩头,深深吸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   或许事情并非他所胡思乱想的糟糕,或许这只是风裳衣恶意的玩笑,或许风裳衣向来神准的预言出了差错,或许……   汗湿手心不自觉紧捏纸笺。清风合脚步一转,匆匆朝黑护法的“武判居”而行。   旭日方破云而出,黑护法便已将清风合昨夜托他之事办妥。   黑护法除了身兼洪清堂武教之重责外,洪清堂对外讯息的掌握也由他一手包办,旗下分布中原各地的探子,要揪出清风合要找的人犹如探囊取物。   “呜……呜……”   石炎官单脚踩在蠕动不休并微致哀鸣的布袋之上,“嘿,老二,你要的人我带回来罗!别吵。”他毫不留情地蹂躏脚下布袋,趁机多踩几脚,满意地听到布袋里阵阵痛呼声。   清风合抽掉系袋绳,露出被捆成麻花状的风裳衣。   “炎官,多谢。我让人送了三大坛的风州酒到你房里,算是小小的回礼。”   “嘿嘿,还是老二上道。这家伙就交给你了。”黑护法肚里酒虫作怪,惹得他心痒难耐,现下只想快快回房去喂喂饥渴多日的酒虫兄弟,顺便补补眠。   待黑护法离去,清风合取掉塞在风裳衣嘴里的布巾,还他说话的自由。   “清风……”风裳衣委屈地轻唤。他好不容易从大辽回到洛阳,连一顿觉都来不及睡就被火爆黑护法给绑了回来,清风不会是抓他回来审上回胡乱塞给小秦岭那颗药丸的罪吧?   一张纸笺缓飘至风裳衣脸上。   “解释这张纸笺。”清风合毫不拖泥带水地逼问。   风裳衣瞄瞥一眼,陪笑道:“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。”   清风合蹲下颀长身躯,紧紧箝住风裳衣的颚骨,只要再加一成力就能捏碎他引以为傲的俊颜。   “解释。”他吐出冰冷寒气,直射向风裳衣。   “痛痛痛痛痛——我说、我说!”风裳衣疼得龇牙咧嘴,臣服于清风合的暴力威胁之下。“‘秦岭’,就是你们收养的小丫头嘛,‘二十’指的当然是年岁罗,‘寿终’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两眼一翻,腿一蹬——这应该也很容易明白嘛!”   “她只能活到二十?”清风合虽已料想到最差的情况,但从风裳衣嘴里亲耳听到,依旧令他愕然。   “对对对,就是这个意思。”风裳衣连连点头。清风果然不笨嘛。   “为什么?”清风合收紧拳心,等待风裳衣道出原委。   风裳衣用眼神暗示着自己被绑牢的身躯,清风合随即以指划断绳索。   风裳衣一跃而起,动动发疼的肌肉,荡起笑意的眼。   他并非乐于见到别人的痛苦煎熬,而是每当他看透人的生死之际,他也必须将自己的情绪抛诸脑外,以坦然态度来面对生老病死,否则他势必无法在其中取得平衡点。   “因果轮回。”他嗤之以鼻,语气中轻视着前世因后世果的关联。“她在五世之前曾痴恋一名男子,但身份悬殊,她是富家千金,他只是长工,在父亲的横亘拆散下,两人双双殉情并相约来世续缘——”他轻哼,“人总是愣傻地以为今世的终结将是来世相逢之初,但谁又能把握今生的情人,在下一世依然是情人呢?也许是父母,是兄弟,也或许,只是陌路人。”   清风合静静聆听,不插嘴。   “她与那名男子的缘分仅仅一世,代表着两人饮下孟婆汤之后,再不会有交集点。她痴、她怨、她恋、她不甘,便向司轮回之神请求,愿以七世仅活二十之寿,来换取转世前与他见最后一面。而此生,是她第五世,尚有两世的轮回待熬。”风裳衣耸耸肩,平稳的陈述,如同在吟念一段无趣的诗篇。   “无法可解吗?”清风合哑声问。   风裳衣笑着摇头,“唯有七世终结。清风,我暗示过你别放太多感情下去。”可惜他的苦心依旧没得到清风的注意,他深深陷下去了。“你打算如何?要告知她?抑或深埋心底?”   清风合默然,咀嚼着风裳衣一句一字。   前世的秦岭,是他所不熟识的陌生女子,她情感浓烈,愿为所恋之人承受世香消玉殒于花样年华之憾,愿放弃重新追求幸福的权利,只求短暂与情人相逢,望一眼却赔上七世。   该说她痴心抑或自私?   她痴心想成就自己遗憾的今生,却自私地夺取来世同等幸福的可能……   而她的来世——秦岭,会甘于此种宿命吗?   “风裳衣,此事别再对任何人提起。”   “连小秦岭也不能提?”   “我会杀了你。”清风合明白告诉他,多嘴的唯一下场。   “你打算瞒着她?”   “她知道了又能如何?又有何益处?”清风合低吼。   她能做什么?他又能为她做什么?   难道只能时时计算着她又迈进死亡几日?时时担忧着她何时闭上那双活泼有神的眼?乱了!全乱了!他无法静心沉气,无计可施,甚至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!   “清风!”风裳衣蓦然揪紧清风合的衣襟,露出紧张的眼神。   他不明白风裳衣为何露出如此惊惧的模样,却厌恶他握在衣襟上的手。   别碰我!   “冷静下来!清风!”   冷静?教我如何冷静?那双温柔包围我的羽翼就要断了呀!   “别这样!她的死期不干你的事呀!那是她自找的,是她的前世!那是她呀!”风裳衣摇晃着他。   不干我的事?她是我的妻!我曾许诺要终生疼惜、爱护,伴着她笑、随着她哭的发妻!那个前世的她不是今生的她呀!   清风合的双掌溢出鲜血,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,因为狂啸的心在痛,比手上更胜数倍。   “你现在这模样又有何用?拆掉房舍就能改变她的命盘吗?发了狂就能为她添福添寿吗?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强!你要坚强的陪她走过最后这段日子!你这模样……你这模样只会让她跟着你崩溃!你越舍不得她只会让她越不安,走得越不甘心——清风,她非死不可的!”风裳衣十指揪得发红,大声嘶吼。   他让清风突来的狂乱给吓死了!短短半刻间,清风徒手拆掉大半厅堂,而且眼神迷离恐怖,比他酒醉时更令人捉摸不定。   他在他眼中看不见任何焦点,只有狂乱、崩溃及躁郁。   清风合的眼神逐渐回复清明,定在风裳衣忧心忡忡的容颜上。   “清风?”风裳衣唤道。   他的瞳内映照出风裳衣担忧的面孔,那张紧紧眷恋他数年之久的俊颜,那张美丽薄唇却道出如此残酷的事实……   许久,清风合轻吐一句。“你比我还冷血。”   风裳衣愕视他,似乎无法理解清风所说的那句话是何涵义?   “你可以什么都不说,什么也不让我知道,至少,在她合上眼之前,我会是幸福的。”而现在,他将活在失去她的恐惧之中,独自承受。   风裳衣微愣,他从清风合眼中读出不谅解,深受刺伤。他松开紧揪住清风合的十指,缓步退后,退一步便笑一声。   “你说得对,我是个冷血的妖怪。”他笑声中有苦有悲有怨。   他做错了吗?他只是不希望清风陷得太深,到头来伤得太重呀!他只是想在伤害造成之前,做些小小的挽救,他不是要伤害清风的……  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!求你,尽管像以前一样无视于我的存在,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……   清风合刻意漠视风裳衣眼底的呼求,别过脸叹息。  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沉重的步伐,移近她床前。   鼓涨锦被包裹着背对他的她,清风合坐在床沿,不敢发出任何何声息。   床边散落着她的绣花鞋,仿佛匆忙之间让人给脱了下来。   低鸣的啜泣声闷响在被窝里,她犹似寒冷般抖动着身子。   “秦岭?”发觉不对劲,清风合轻拉开锦被,露出闷坏了的涨红小脸。   泪水沾湿枕畔,布满泪痕的她死咬着唇,握成拳的小手与他拉扯着锦被,哭得不能自己。   “怎么了?谁欺负你了?”他压低身子贴在她耳畔,为她抹去越发泛滥的泪珠儿。“为什么哭呢?”他的声音听来犹若叹息,将她扶坐而起,双臂环抱住她,让她将螓首靠在胸膛上。   她攀附着他颈间,猛摇头。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我、我……对不起……”   “你犯了什么错?说吧,二小叔不罚你。”他保证道。   秦岭抬起泪颜,一抖一抖的身子缓缓退离他温暖怀抱。她抹抹脸,露出凄凉的笑容。   “我早上醒来,没瞧见你,所以……所以我到处找你……”她吸吸鼻,抹不掉再度滑落的泪水,“我偷听到了……你和风裳衣的谈话……”   她听到了?   清风合浑身一僵。她听到多少?每一个字?还是风裳衣在陈述她前世的时候?或是他发狂崩溃的时候?而他竟然没有察觉!   她早已从黑护法口中听闻不少关于风裳衣的异能,只是她心中尚存一丝冀望,在清风合亲口回答她之前,她是不绝望的。   “不是。风裳衣只是普通人,他说的话不可信。”清风合自欺欺人,说服她也说服自己,却没留意眉间始终未解的蹙褶。   “那你为什么发脾气?”她看见他在厅堂失控的一切举动。   “他的玩笑太过火,我只不过提醒他该有的分寸。”   “不要骗我……”她跪坐在他双腿之间,泪水沾染的瞳子格外清灵。   “我——”没有骗你。最后四字梗在喉头,吞不下也吐不出。   看穿他的为难,也等于证实她害怕的答案。   “呜……我不要!”她哭喊,扭动的身躯扑倒在床铺,一拳拳伴随着恨意重捶在床榻上,“我不要!我不要!我不要陪她一块儿偿前世的狗屁情债!凭什么啊?她凭什么拿我的生命来换她的一眼?!我不甘心!我不甘心!”   “她”没有资格控制她今生的命运!她不是“她”呀!“她”只是一个陌生虚无的茫茫前世,凭什么介入她的生命?!   清风合握她挥舞敲击的拳,生怕她伤害到自己,“秦岭!冷静下来!”   “我不要!我不要冷静——我好恨她!好恨她!好恨她!”她歇斯底里的叫嚷,愤怒地扭动身躯挣扎,对清风合的喝止分毫人不听,只有风裳衣陈述的前世因果,不断重复响起。   她痴、她怨、她恋、她不甘,便向司轮回之神请求,愿以七世仅活二十之寿,来换取转世前与他见最后一面。而此生,是她第五世,尚有两世的轮回待熬。   她捂住双耳,依旧阻挡不住那道讽刺的嘈杂声。   不要!她无意识地摇头抗拒。   她不知道前世自己与那名陌路男人是多缠绵纠葛地狂恋不休,她不知道前世自己是何种心态为那名男人放弃生命及立下毒誓,她只知道往后的岁月之中,再与陌路男人没有交集!这一世,她只有清风合呀!   而今,她却必须为了她已忘却的前世、已缥缈的爱恋、已不存在的记忆,被迫舍弃掉她最爱的人!   她不甘心!   秦岭的嚷叫声越来越大,近乎失控。   就在洪清堂里其他人被尖嚷声引来的同时,秦岭在清风合臂弯里失去意识。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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